□刘梦子(卫辉市)
一
我曾经答应朋友写一篇雪,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我皆是白衣少年,玉树临风,青梅竹马,指点江山还仅限于乡外的那片旷野。
二
那时候,我们自一蹊清溪中洗剑,剑在心底闪烁,像你咿呀间弹去一手水晶如花的指尖,阳光翻卷、碧波灿烂,蓦然腾空的几尾锦鳞好似火燃的一缕红缨,瞬息打湿了谁广舒的衣袖?
——那时候,雪是你的一抹皓齿。毕尽余生,我仍然会想到“银碗盛雪”的景遇,只是那时“一种相思”,但见雪时,还不懂世间有梅竟为何物。
那时候,我们在一径朗月下研墨,笔自砚泊弄潮,若你一刹那抖落一身淋漓如雨的腰际,星光颤栗、静影沉璧,倏然冲天的数点孤鸿好似露浸的一声长叹,一再惊扰起谁拢紧的裙裾?
——那时候,雪是你的一段凝腕。多年以后,我依旧会忆及“白马入芦”的禅词,只是那时“两处闲愁”,但不见雪、更不知心间有梅而我并不自量。
三
而三十年过去,你竟突然来信又要我写雪。遂,过去如雪,重新覆满了岁月的一切块垒与沟壑。
我是人间一粒雪,君应有知霜几重。
我想说,后来,发三千丈;我想说,后来,愁似个长。我想说,我已不是我,我仍还是我。若非凛冽,哪有雪的冰清玉洁;如无严寒,何来雪的冰肌玉骨。
其实三十年过去,春、夏、秋、冬,我已不知在纸上写下过多少场雪,泪淌笔下,是雨夹雪;黑鸦斜涂,是雷夹雪;丹砂矜印,是血染雪。
在此中间,几乎每一个汉字,都是一种曲折;每一个词语,几乎都是一种消磨;每一个句子,都几乎是一种艰难的行进;每一个段落,都是几乎一种卓绝的跋涉。
也许,正因为心中有雪——多少年的坚守,无欲则刚,虽然壁立千仞,方不至于轰然魄散。也许,正因为世间有雪——多少年的持成,无所不至,虽然不辞万死,仍不至于悴然魂飞。
然而无雪,今生我只是一片无边泥泞。污秽当哭,谤辱遍野,海角布垢,铺天盖地。雪,你遮了我、掩了一切吧。我死之后,有谁捧雪,祭我于大地、葬我于天空,骨头让魑魅来捡,肉碎请魍魉去拾。
你之外,真理之外,我了无牵挂。
四
如何写雪?除了理想,四十不惑,雪是一场离别——生离死别。为此,我已披了很多场的雪,不得不去赴这样的约会,聚散无常、悲愤注定。
第一次,是我早逝的父亲。最后,我把一身的雪退下与一生清白的父亲埋在了一起,从此拒绝向命运俯首。
第二次,是我同窗的好友。我们曾在一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并誓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而今旧朋既去,遗我蹭蹬于世,甚至穷不能独善其身。此时有雪,岂为相送,亦在悲己,权作银钱,一路向西。
天妒英才。只是,这样的雪还能在何处邂逅!
第三次,当然是你,至今数十年未见,今生亦永远不会再见。黄昏,我们曾戴雪问路;清晨,我们曾踏雪寻梅。如此的雪,我在梦中已走了半生。
多少次扶栏、多少个失眠,你在哪里?是在江南的楼上弹琴?还是在江左的镜前梳妆?
多少年面壁、多少年过去,我已将我们之间所有的雪煮了,问茶当然是那一枝的梅花,可惜香气已不再盈唇、杯酒先就凉透,几瓣清欢早成昨日之羞。
我还怎样写雪。
五
因为你,我一个人到过“天堂”的杭州。灵隐寺里我抽过签,每支像利箭穿胸,令我泪眼迷蒙、骨疼意痛。南屏晚钟,是否已等我千年,捻破念珠,但是哪里还可以觅见你的身影。我相信雷峰塔一定是一个无用的魔咒,甚至镇不住风,怎能够安得住我内心起伏的波澜。在雪来临之前,我数过西湖支离的残荷,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朵,还有我,立在其中,敝衣破屣,回环往复,无语凝噎。
然而,雪还是来了。但那年的断桥之上,为何却仍不见你,前、来、认、我。我执意从此不再打伞,我怕再辜负苍天、辜负你、辜负我自己。那日,我从断桥这头上去——这头,如果是现在、是今生,那头就是明天、就是来世,那么中间就是已被你遗忘的相遇和齐眉之盟了。
我这样地鼓舞着自己,前腿是你、后腿是我,前足是我、后足是你,恍恍惚惚、懵懵懂懂、深深浅浅,好难、好难、好难,像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
从梦到梦。
六
时隔三十年后。这桥,被我用笔勾画成了一道苦思冥想中挂雪的枝桠,上面有一朵梅花。这一定是你,在那桥上婀娜多姿地走向我的世界。
梅,春天将要来了。纵然如此,我这匹老骥伏枥的竹马,在扬飓的鬓前,仍将记取着与你经历过或未能与你经历过的、人生的、每一场雪。
我心依然,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