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春(新乡市)
那年队上杀驴,每家分肉一绺。我去牲口院取的,纸经子拴住,提溜在手,灰灰的。急于吃肉的我,跑得快,不承想,经子断了,肉掉进了浮土窝里,灰头灰脸。简直与驴色的灰一模一样。无奈,在河沟里将肉洗洗,捧了回去。有了这层插曲,对驴肉的兴趣大减。
不过,故乡的毛驴,一直在记忆中,哞吭哞吭地叫。
对驴最深的印象始于磨坊。那时,面都是碾磨出来的。村口的磨坊里,驴子被蒙了眼罩,拉着碾子转圈。驴子瘦小,一身汗水,低头向前,一圈圈转,总以为走了很远,其实就在原处。这性情温顺的驴啊。
比较其他畜力牲口,各村各队,驴子的数量都没有牛、马、骡子多。饲养员牛七爷说,驴性子肉,繁(方言读薄)个小驴儿得一年多,一胎一个,小驴又得半年才能断奶;而母羊一年两胎,每胎产五六只羊;牛呢,怀胎八九个月,小牛生下来,足月就吃草,半年就千把斤。驴呢,到老,也就四五百斤。
如此,相对于其他牲口,七爷更心疼驴子。他基本准点到磨坊,不等用家往牲口院送。他说,“谁都不心疼这哑巴牲口,往狠处使唤……唉!” 那时候,谁家用驴,用工分抵。所以,牵驴上套后,都有些不惜驴力,多磨面、快磨面,就挥起鞭子。每看到鞭痕,七爷就恼火,发脾气。
少年的我,没少往牲口院跑,看七爷喂养牲口,听他讲不少“瞎话儿”。与驴有关的如张果老倒骑驴、阿凡提的小毛驴、村上好几家媳妇娶回来时骑着驴……马与驴结合生出骡子,等等。那些晚上,他抽着旱烟,火头明灭,映着他沟沟壑壑的脸,“驴好,脾气好,能吃苦,吃得少,每天一二斤料,吃干草,不倒沫儿(反刍)……屎尿不臭。”
比较其他牲口,驴好像善走夜路。七爷说,驴有“夜眼”。他磕掉烟灰,烟袋插腰,给我们指看驴的前腿内侧,那里各有一个肉团团,椭圆形,搭眼一看,可像眼睛。我们就留心了,再拉磨,用布裹了驴前腿的“夜眼”位置。有意思的是,蒙眼、蒙腿的驴依然故我地走,一圈又一圈。
还有意思的是,驴通人性,分娩多在夜间。七爷叫我们看过:小驴下地,双蹄抱头,好像依然酣睡在母腹。呼吸均匀后,百十斤的小驴儿抬头、睁眼,努力地站起来。看着它费力的样子,我们要去帮忙,七爷摆手。小驴儿慢慢地起身,骨身很软,摇摇晃晃,站起来,摔倒,咕咚!声音很重;再起来,再摔倒,咕咚!如此得反复七八次,就站稳了,一下子钻到母驴腹下,咬着奶头……母驴呢,欣慰地摇着尾巴,打着响鼻。
“看看,驴多好!”七爷说,牲口也讲究跪谢母恩,“八跪八拜!你们都得学学,别像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说着说着,单身的牛七爷眼含泪花。
跟着七爷玩的日子,我知道了驴也得一日三餐,每餐三遍草、三遍水,拌透搅匀;夜半再加一次草料的,毛色更光亮。驴还喜欢打滚,特别是干完活后,滚上几个滚,类如洗了个透澡。还有,驴饮水得干净,坑塘水不喝;冬天还得温水伺候。我帮七爷搅拌草料,有模有样。七爷说,好,将来不愁娶媳妇。他的本意是,把他喂养牲口、给牲口看病、钉掌、接生的好本事都传给我,当个好牲口把式,不愁吃喝。
可惜,我开始出去读书了。读书越多,知道了驴子的更多故事。如让女子更美的阿胶,主料是驴皮!
后来,读书到了新疆,在 “中国毛驴之乡”岳普湖县,当地老乡热情地请我们喝“龙奶”“龙奶茶”,吃“龙肉”,才知道呆呆傻傻的驴子,竟然有这么好的名声!
也正是到了新疆,才知道从小见惯的驴子,很有传奇色彩:原产地为北非,后经过西亚、中亚到了西域。张骞出使西域,带入关中,再一步步走到了内地。小小的灰驴,已经有4000多年的驯化历史了。
可是,在故乡,驴儿早不见了。
牛七爷呢,也早就去世了。
牛七爷喜欢哈哈大笑。他牵驴笑时,驴子也昂头,哞吭哞吭地鸣,呲着白亮亮的板牙,也笑,很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