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
    

到一处行将消失的地方去看看

□郑俊甫(新乡县)

晚饭后,接到了小戴的电话。小戴说:“陪我到十里堡去看看吧。”电话里的声音沧桑,幽远,还有点不容置疑。

这不像小戴的风格,身为大学里的小校友,小戴跟我说话从没个正形,整天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印象里,他也很少发过“欲说还休”的忧愁,似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快乐的气息。

小戴说的十里堡是城市东区的一座城中村。十年前,小戴通过公考,从老家豫西跳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当时,租住的地方还是我帮着找的。十里堡,虽说偏远了点儿,但那里却是打工者的天堂,你很容易就能租到房子。独租,合租,租在鸽子笼还是地下室,都随你。小戴工资不高,开始时跟人合租,后来生活向好,他给自己弄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居室。两年前,小戴终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搬出了十里堡。

我问小戴:“现在吗?”小戴“嗯”了一声。我有点困惑:“大晚上的,去那儿干嘛?又不是什么网红打卡地。”电话里静默了半天,传来了小戴伤感的声音:“十里堡下月就要开拆了,你不知道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朋友圈已经刷屏了。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在那儿住过,去搞个告别仪式?我有点犹豫,十里堡离我家七八公里,路上红绿灯烤串似的,一个接一个,真不想麻烦。小戴像是洞穿了我的心思,“我打车接你吧。”没等我表达意见,电话“啪”的一声,挂了。

这几年,城市就像锅里的烙饼,越摊越大。尤其是东区,市政府搬迁过去后,发展步伐跟拧紧了发条的钟似的,一刻不停。十里堡拆迁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不拆能行吗?挤在周边鳞次栉比的高楼里,像极了富人头上的一块癞疤,刺眼,也影响市容。小戴在那里落脚的时候,不止一次在我耳边抱怨,这破地方,什么时候能消失呀?出了门,到处污水横流,垃圾好几天才能清理一次,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彻夜都不消停。小戴说,真想在这座城市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现在,离开了那个地方,小戴却又犯了怀旧的病。

车在十里堡路口停下,小戴领着我朝他曾经租住的地方走去。街不宽,勉强够两辆车错行,路边尚未搬离的商贩依然把生意延伸到了车流里,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小戴走得很慢,每一个店铺前,都要驻足,发一会儿莫名其妙的呆。在一家烧烤摊儿前,小戴跟摊主亲热地打着招呼,摊主一边忙活,一边兴高采烈地陪着小戴拉起了家常。那样子,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距离小戴租住的地方越来越近,打招呼的“亲人”也越来越多。小戴身上那些快乐的细胞终于被激活起来,他甚至忘掉了身边还有一个陪伴的人,兀自跟人家嘚吧嘚吧地聊。看得出来,这些小店都是小戴经常光顾的地方。小戴是个懒散的人,闲暇不喜欢东奔西跑,吃饭购物也不大讲究,门口能办的事情,绝不会多跑半步。这么多年,算下来,小戴跟他们打交道的时间,确实够得上“亲人”级别。

到了曾经租住的地方——一幢三层楼的独院前,小戴把头伸进暗红色的铁门,听了听动静,没有再跨进去。他说,里面的人好像在聚会,一屋子敞敞亮亮的笑闹,他不想搅了人家的雅兴。小戴扯着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从手提袋里掏出刚买的几罐啤酒,递给我一罐,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我陪着小戴干掉了一罐啤酒,然后,红着脸跟他开玩笑说:“不是挺讨厌这个地方吗,干嘛又为了它多愁善感?难道还想着再回来住几天?”

小戴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搬回来是不可能了,咱也是个俗人,脑子里想的也是‘人往高处走’。可是,当你真的一步步迈上了高处的台阶,才会发现,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挂着你的记忆,你的念想,你的乡愁。真的,离开家乡后,我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安放乡愁的地方。你知道吗?我现在买的房子,虽然位置不错,还是高层,但是两年过去了,对门的邻居姓什么我都不知道。这里不一样,一条街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出了门都会有人跟你热乎乎地打着招呼。不是戴着面具的那种假模假式的招呼,而是邻居般的、亲人般的招呼。可是,这样的一声招呼,随着十里堡的拆迁,也要消失了,一去不复返地消失了。”

小戴停下来,一口气喝完手里的啤酒,然后呆呆地望着街对面闪闪烁烁的霓虹,陷进了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戴,只好静静地望着他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脸上爬满了泪水,像极了一个离失了家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