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黎利(获嘉县)
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生前没有在身上插管子,也没有动刀子,无疾而终,寿终正寝。爸爸说上午爷爷还在笑,他俩摸着彼此的胳膊比谁更瘦。房间里开着空调,爷爷还是习惯性地摇着扇子,前一天刚过完96岁大寿,亲人都见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只是不想再躺在床上了,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小时候常听爷爷讲过去的事情,他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贩过牛羊,见过日本兵,被抓过壮丁,当过逃兵,经历过饥荒,哪一件在我听来都惊心动魂。
爷爷喜欢摸骨牌,牌用木或骨制成,上面有许多点子,许多人都不会,我想,那一定是一种高智商的玩法。爷爷喜欢听戏,尤其喜欢越调,喜欢听申凤梅唱诸葛亮,“一支令箭往下传……”“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他还喜欢听单田芳说评书。我上初中的时候,常常一边写作业,一边跟着爷爷听评书,我的历史知识很多是从评书中学得的。我现在会走几步象棋也是跟爷爷学的,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连环马,连环炮,还有厉害的卧槽马。爷爷是他们那个年代大家口中的“能人”,如果爷爷有机会读书,一定是学霸。爸爸读了高小,我读了师范,弟弟上了大学,我的儿子今年高考也考得不错,我们体内都有爷爷的基因。
爷爷是个种田的能手,没有机械的时候,耕地、播种、碾场、扬麦,这些农活全指望着爷爷。家里劳力少,爷爷就从骡马市场买回两匹牲口,那是他的好帮手。我们家有三间草屋,一间堆满草料,一间放着一张八仙桌、一张柳圈椅,剩下一间是牲口的槽枥。劳动了一天,爷爷坐在柳圈椅上抽会儿旱烟,烟袋锅子磕在桌子腿上邦邦响,牲口咀嚼着草料,各享其乐。
我们家老房门楼下常停着一辆马车,那是爷爷的私人坐驾,也肩负着一家人的生计。天刚蒙蒙亮,爷爷就赶到田地里,几亩田,滚一地冬瓜,成熟的瓜挂满“白霜”,那细细的毛我沾上就痒,爷爷哪管得了这些,扛起就装车,层层垒好,用绳子捆紧,装满满一大车。种、收、卖,爷爷亲力亲为。我常常担心,“牛困人饥日已高”的时候,不知道爷爷是否寻到了买家,他会在哪里歇息,能不能及时吃上饭。顺利的时候爷爷回来得早,一听到爷爷骡车上的铃响,我就高兴地迎到门口,他蓝色中山装下面的大口袋里,常常会掏出几把花生、几颗糖果,我欢喜地捧到奶奶跟前。奶奶就会询问卖了什么价,爷爷说,运气好的时候,砖窑的老板会整车买走。当然,也常常会有搭黑的时候,爷爷不回来,奶奶也睡不着,等得太久了就会担心,我问奶奶:“爷爷的马车不会翻沟里吧?”奶奶赶紧“呸,呸,呸”几声,我知道,我说了不吉利的话。没有路灯,没有照明,回家的路,一定险象环生吧。静静的夜,我和奶奶都在等,直到听到骡子脖子上铃铛清脆的响声由远及近,爷爷一声“吁——”,骡车刹车骡子止步,爷爷终于到家了,我和奶奶才松了一口气。为了卖完那车冬瓜,爷爷有时会赶更远的路,或许买家要压更低的价,那没办法,拉出去的瓜说什么也得卖完,不能烂到地里啊。
或许是走了太多的夜路,爷爷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乖,吃过饭就走吧,不是爷爷要撵你,天黑了不好走。”
我四十多岁了,爷爷还是一句一个乖字,“乖,你吃饭了吗?” “乖,你下学了?” “乖,你来跟爷说说,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了?”一想到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话,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了。
爷爷,你放心,现在我车子的大灯很明,我能看清,我会走好每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