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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润泽(郑州市)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这是千余年前韩愈笔下湖南郴州的中秋之夜——谁说昌黎公“雄奇险怪”?若斯清辉漫洒,简直要令人想起德彪西的《月光》。如果请韩愈听德彪西或者肖邦,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依其个性、诗文的主调,按说他应当更喜欢贝多芬和布鲁克纳,此外,西贝柳斯的《芬兰颂》也可以。当然,勋伯格的《华沙幸存者》尤其森冷怪异,或许会让写出“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雄虺毒螫堕股肱,食中置药肝心崩”的韩文公胃口大开。
韩愈是矛盾而立体、彳亍而丰盈的。他既秉持着意在超越、胜过的“愈”,却又识趣、知难而“退之”;分明是河南孟州人,却不忘着意强调自己“郡望昌黎”;辛辛苦苦考中进士,步入仕途,却又激愤耿直、口无遮拦,触怒权要,数遭贬斥;一边极力抵拒绣绘雕琢、空虚浮泛的骈文,一边反倒在写作中尽量汲取其有益成分;一边狂热地通过《原道》《原性》《原人》等文章宣扬儒家道统,一边却又投入大量精力,对经书以外的《庄》《骚》《史记》、子云、相如之赋等“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一边“天街小雨润如酥”,一边却又“天跳地踔颠乾坤”。如是等等,令人莫衷一是。
在钱钟书看来,韩愈“豪侠之气未除,真率之相不掩”(《谈艺录》)。可敬、可爱而又可怜的孤勇者——我则这样定义韩愈。李纯(唐宪宗)从陕西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大内奉养,满朝上下没有不满嘴抹蜜、争相点赞的,独一个韩愈站出来,铁青着脸,公开撰文说佛骨是“污秽之物”,并建议将其“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论佛骨表》);还有,他写信勉励那个才华横溢的“诗鬼”李贺积极参加进士科考。孰料有同考者刁难说,李贺之父名“晋肃”,晋、进同音,按照避讳的规矩,不仅李贺本人不能考进士,并且连劝考者亦将获罪。韩愈勃然大怒,反问道:如果李贺爹叫“仁”,那他儿子岂不是连人也当不成了吗?真是岂有此理(《讳辩》)!如此眼里揉不得沙子、口中藏不住褒贬的作派,注定要在官场上屡屡受挫。贬过阳山(今属广东)贬潮州,却未能改变“昂然不肯少屈”的韩愈。这个三岁而孤的苦孩子,倔强崚嶒、木讷刚直,犹如其诗中“雨淋日炙野火燎”的石鼓,有一颗历劫不磨的初心。
今日孟州有“韩园”“韩愈研究所”和韩愈大街。这座豫西北小城,因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而别饶神韵。“少小尚奇伟”(《县斋有怀》)的韩愈,主张“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的韩愈,以及写出“昔寻李愿向盘谷,正见高崖巨壁争开张。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的韩愈,可能想象不到,千年之后的故乡竟然如此开朗平静、舒缓温和。没错,这就是古河阳大地,无论春风骀荡还是秋霖脉脉,都弹奏着昌黎公的文心诗魂。韩愈是孟州唇边的柳笛,放怀一吹,山欢水笑,所有的忧伤瞬间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