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牛新印(新乡县)

  “咋?这是咋啦?”从麦地回家的丈夫,看见坐在院子里小凳上的妻子娥两眼红通通的,脸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着急地问。“没事。”娥赶紧擦了一把脸,又笑起来说,“我去做饭。”

  娥七八岁那年,村里的生产队刚解散,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田地。原来忍饥挨饿,那是没办法,现在分了田地,自己可以作主了,再挨饿那就是懒、是笨,是要被人耻笑的。家家户户都豁出去了。

  那时候的孩子可不金贵,每家都有两三个,多的还有六七个呢。田地是按人口多少分的,人多地也多,孩子多的人家主要劳力就是父母了。当时种田机械极少,犁地、耙地、耩地、锄地、收割,几乎全靠人力。

  要想吃上提起就嘴馋的大白馍、白面条,那就要多种麦子。寒露时节,娥家里分的10多亩地全种上了麦子。等啊等,盼了200多天,麦子黄了,该收割了,眼看到了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捞面条或大白馍就腌黄瓜的时候,学校也放假了。那时候叫麦假,也就是学生放假要帮家里收麦子。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在父母一遍又一遍的吆喝声中,娥像一只喝醉的猴子,被从床上提溜起来。

  大哥二哥已经套好了牲口,父亲抱着几把刚磨好的镰刀,母亲提着一个装满水的大塑料壶,篮子里还有一包闻着香喷喷的油饼和几个熟鸡蛋。随着牲口车的晃动,还没睡醒的娥又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看不见的布谷鸟像个精灵,欢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到了麦田地头,父亲开始分工:父母割3耧,就是9垄麦;两个10来岁的哥哥割2耧6垄麦;娥小,父亲给她分了1耧3垄麦。分完任务,父亲还作了示范,讲镰刀要放低,麦茬不能太高,免得秋季不好耕种;割下来的麦子要放整齐,还有千万不能割着脚,还有看谁割得好割得快。割到地那头,就能喝水,吃油饼、鸡蛋。

  割着割着,调皮的二哥扔了镰刀,一屁股坐在割倒的麦子上,直喊腰疼。父母叫骂着:“小小孩子,哪有腰啊?快起来干吧,一会儿太阳出来就热了。”

  娥直起身来,想,小孩子咋就没有腰呢?脸上的汗水把额头的散发粘在一起,白嫩的小胳膊上布满了麦芒扎的红点点,汗水一浸,生疼生疼的。

  父母哥哥都割出去老远了,娥感觉麦秆越来越硬,有时就用镰刀去砍。她和父亲换过几次镰刀了,可换过的镰刀在父亲手里总是那样锋利和飞快。

  太阳出来了,大家都割到了地头。

两个哥哥跑到路边的树荫下去喝水了。娥看着自己还有很长的3垄麦发呆,眼里泪汪汪的。“就知道哭!”父母呵斥着,转头过来接应她。

  那时候收麦子要十天半月。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娥是硬熬过来了。

  娥开始讨厌麦子,讨厌收麦子时那毒辣辣的天,讨厌那扎人的麦芒,讨厌那布谷鸟的叫声。她想,以后长大了,再也不种地了,尤其是种麦子。

  后来,娥长大啦,嫁给一个当时媒人说是在外地工作、搞科研的能人。

  再后来,他们就在一个农场成了家。丈夫的确是搞科研的,准确地说是做小麦育种和栽培技术的。

  娥不喜欢麦子,可丈夫天天与麦子打交道。

  娥是个要强的人。看着成天下地劳作的丈夫,娥也总想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闲了她也抢着去麦地里帮着锄锄草干点杂活。每当看见丈夫拿着本子在地里记呀写的,娥会好奇地问:“写啥呢?麦子长得都一样,有啥可记的?”丈夫就会很高兴地给她讲,不同的麦子品种就跟人一样,有不同的特性,并在地里指给她看。娥也似乎看出了些门道,开始感觉麦子有了灵气,怪有意思的。

  就这样,娥成了丈夫的助手。播种、记录、杂交、选育、收割,样样她都学着干。

  那年娥怀孕了。突如其来的一场狂风暴雨,地里倒伏了大片大片的麦子。丈夫出差了,娥挺着大肚子,非要去地里记载麦子的倒伏等级。

  怀了孕的人好像失去了平时的平衡能力。娥,跌倒在泥泞湿滑的地里。看着身边和自己一样倒伏的麦子,娥便心疼地伸手去扶。雨水伴着泪水,凌乱了娥曾经白净的脸庞和秀发。

  一到每年的5月份,令娥心烦意乱的布谷鸟在黎明叫唤的时候,她总会感觉到一种记忆里的恐慌。从床上爬起来,娥叹口气,喊醒丈夫:“趁凉快,赶紧去试验田吧。”

  5月是麦子将要成熟的时节,太阳毒得很。

  几十亩地的育种资源和杂交后代,上万个品系和材料,为了准确选育,优胜劣汰,娥和丈夫每一行每一株都要仔细测量记录。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的活。娥这段时间就像麦子一样长在了地里,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到家家户户亮起了灯。

  晚上回家,娥的脸总是红通通的,可第二天清早下地的时候,又变得白白净净。丈夫说:“俺娥是个白麦子,晒不黑。”

  小麦育种是一项周期长且繁琐辛苦的差事,麦子生长过程中每个时段都要观察记载清楚,无论冰天雪地,无论春寒料峭,无论骄阳似火,赶上了就要下地。

  斗转星移,娥和丈夫一起辛勤努力了好多年。娥,不仅仅是丈夫的助手,也成了一名和丈夫一样的小麦专家。他们培育出了一个又一个深受农民喜爱的小麦品种,获得了好多科技成果奖项,也在当地赢得了好多的荣誉。

  晚上躺在床上,丈夫感到纳闷,不放心地问:“今天谁惹你了?咋还掉泪啦?”“谁也没惹我,我想起了以前,想起了小时候,想到了现在。”娥说。

  “那你后悔吗?”“后悔个啥!”“那不后悔又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娥用指头在丈夫的脑门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村头树上,布谷鸟叫声又起,麦香阵阵,娥的笑脸,映在丈夫梦里的白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