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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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银(辉县市)

  记得幼时,每逢“七夕”,老人们都爱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有时是姥姥,有时是奶奶,也有别的老人。

  “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时候,要有一大群喜鹊在银河上搭桥,牛郎挑着一副挑筐,前边装着儿子,后面装着女儿,来到鹊桥上,跟分别了一年的织女见面,两人抱头痛哭。小孩子家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看见银河鹊桥上的身影,听得见从天上传来的哭声......”

  我听了觉着可神奇,就信得不行。五叔家有一架葡萄,茂密得很,搭了半个院子,有紫红的,也有青色的,密匝匝,让人联想起硕果累累的秋。我就借了夜色,跑到五叔家的葡萄树下“听哭”。那时农家院大多没有围墙,想去谁家不用叫门,方便得很。记得那晚下着雨,我没有听见天上的哭声,只是洒了一身牛郎织女的眼泪。一会儿雨就停了,天突然放晴,繁星满天,白茫茫的银河横躺在夜空,上弦月像一只金色的小船,从东南天角漂了上来,又缓慢地移上中天,透过枝蔓茂密的空隙洒下朦胧斑驳的暗光。

  我不禁有些戚然,今夜牛郎织女的哭声不会再有了。我移身离开了五叔的院落,刚到院墙外,耳边突然传来异样的声音,我不由定住了脚步。不错,是有一种声音。静静的七夕之夜,夜风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声,灌满我的耳朵。我凝神细听,不错,哭声不是从天上传来,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而是从五叔房山墙上的小破窗里飘出来的,轻轻袅袅,时高时低,嘤嘤嗡嗡。

  这一意外发现,让我慌了神,这是谁在哭泣?我想赶快逃走,却又想听个明白,心里嘀咕了半天,还是留了下来。小孩子家真不懂事,也不知害怕,居然站立在了那个窗口下。

  “我......我今生跟你......注定是没缘分了!”是女的在嘤嘤哭泣。“我烧了三炷香,求月老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睁得挺大,手也没打哆嗦,红线就是穿不进针鼻儿......”

  女的说的一番话,我居然全听得懂,姥姥和奶奶都讲过。这是我们老家拜月乞巧的习俗,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半夜时分悄悄找个僻静角落,给垂挂中天的月牙儿焚香叩拜,然后掏出一根针,一条红线,在月色朦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爱的人结成美满姻缘。而在这个暗夜和五叔幽会的女人,一定是没有完成心愿。

  而五叔却不以为然,低声发笑,打断她:“你还信这?真是自寻烦恼。”

  五叔的话显然没起作用。

  “不,”女的仍十分痛苦地说:“这是命,我信命。”

  “我不信,”五叔满怀激情地说:“我们要捍卫爱情,就是私奔,也不能让他们得逞。”刚高中毕业的五叔出口就是不一样。

  女的叹息说:“我的心整个给你了,今晚上我把人也给你送来了,咱俩好一天就是我的福气。”

  “那我就更要娶你。”

“我不想拖累你。只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运,也许咱只是一夜的缘分,连牛郎织女也不如。”

  “家里还是要逼你嫁金厂长他儿?”五叔说这话一定周身像着了火。

  女的沉默无语。

“图他长得丑?还是有几个臭钱?”“俺是外来户,独门小户的,俺家老人图个势,能在这立住身。”

  “荒唐!”五叔大恼,骂声像一把尖刀,穿透这静夜,传很远。黑暗中又“啪”地猛击一下桌子,在幽静的夜里也传很远,我只觉小窗户的破木格条发出断裂的一声响,裱糊的破窗纸也跟着“嗡”的一声,我耳如蝉鸣,心尖一颤,双腿一软,整个人失控一般,踉跄着逃离窗口,跟头马爬跑到姥姥家。

  姥姥看我一个小孩子,深更半夜才回来,很是一阵数落,接着就审问我。我如实说了实情,姥姥听了,便把嘴巴对着我耳朵细声却冷硬地叮嘱我:把嘴封死,对谁都不能说。

  直到那年冬天,我放学返家的路上,见到了送亲的队伍,铁炮震得山响,鞭炮也炸得街道动荡,树梢乱晃,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炮仗味。这时我才听说,出嫁的新娘叫小改,正是那晚和五叔幽会的女人。只可叹小改相中的是俺五叔,她家老人嫌俺五叔家没钱没势,就硬逼着她嫁给了有钱有势的金厂长家的儿子。

  金厂长的儿子结婚,场面自然比一般人家大,一村人自然都出来看热闹了,一条街道都被挤得满当当的。我也出于好奇,从一排低矮的石头墙根挤过去。正好在那一截矮墙处,一眼就看见了五叔,不知怎的,我有了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悲哀和忧伤,我失声喊了一声:“五叔——”

  五叔没应我声,我却看清了五叔的泪,我的泪也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家的,但是我清晰地记得,我走进家门的时候,奶奶正双眼瞪着我,大老远就训教我,不想活就瞎说吧。我这才知道那晚的“听窗”,姥姥肯定都告诉了她。

  多少年后,想起多年前的那些七夕,我没有见到牛郎织女的一滴眼泪,却看到了我自己的眼泪,还有五叔的眼泪,可怜的小改呀,我想她流下的一定是滂沱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