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茧,是岁月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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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天文(辉县市)
父亲端坐,上身挺立,一脸严肃,像面对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他似乎虚设了安全的场景,置身熟悉的庄稼地,如此不至于自卑,不至于萎缩,一点看不出依靠圆凳支撑的残破陈旧的皮囊,将无法关押体内的病痛。
对面的护士,手持短小的针状物,在父亲的中指末端指肚上快速“啄”了一下。以她惯常的力度和思维,鲜血应该立即冒出滚成小球,迅速膨大。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没有发生——父亲的皮肤太厚,形成了黄色的老茧,护士没有扎透。父亲有些赧然,庄重的表情瞬间破防,虽然70年沉淀的人生经验足以应对各种突发事件,但这次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面对城里如此漂亮的女护士。父亲说:“茧厚,再扎一回。”也许护士感觉到失职,也许是让一位老人再受一次针刺不合适,她在针眼周围慢慢挤压,终于殷红的血聚如米粒,在父亲黢黑的手指上悄然开花。护士捏起一根细长的透明针状管子,轻触血珠,血液倏地吸入管内。护士递来一根棉签,动作程序化,完全忽略了父亲的老茧是一道牢固的屏障,哪还用得着棉签按压止血。
如果“农民”可以划分,父亲一定属于“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父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仿佛这个词单单为他设立。除非晚上睡觉,手里要么镰刀,要么锄头,要么铁锨......双手长年累月与坚硬农具的耳鬓厮磨,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最后痊愈的部分,血液干枯,水分流失,神经阻断,最终涅槃成刀枪不入的老茧,铁样的硬。双手继而沾染农具的特性,成为父亲随身携带的农具。他双手插进犁过的喧腾的黄土,十根手指撒开如钉耙,向后一搂,带着棱角的核桃大小的石块就筛出地面。有时搂出的,是一团一团盘结缠绕的杂草根须。
父亲坐在田埂上休憩,一手托着自制的竹烟杆,另一条胳膊如圆规一样,以身体为轴,半径之内干瘪坚硬的土坷垃,挨个被他扒拉在手中,一攥、一松,土块就粉身碎骨。随后手指和掌心缓缓搓动,像两扇磨盘,指缝溢出细如面样的茸土,不绝如缕,涌如泉水。有一次,竟然看到父亲从火堆里拇指食指捏起一块火炭,靠近嘴唇吹了吹,吹得炭火星星样闪闪烁烁,然后用它点燃旱烟。
一直惊叹父亲满手掌的老茧,如同磨盘的齿牙,无坚不摧,活脱脱一对掌型兵器。直到那次我住院手术。手术后双腿软弱无力,医生叮嘱的按摩腿部肌肉的任务,父亲当仁不让。
他一手握我的脚踝,一手扶膝盖,握脚踝的手发力,让腿弓起,再放平,像机器的连杆做往返运动。约莫5分钟,他开始双手按、挤、搓我的腿部肌肉,不同的动作交替施行,从大腿到小腿,直至脚掌、脚趾。待腿部微微发热,肌肉松软下来,他的汗水也下来了。想象中,他双掌坚硬的老茧,定会在我的肌肤上刻下深深的印记,甚至像刀子一样划出长长的红色的血痕,更甚者,我会像土坷垃粉身碎骨。当他动手的那一刻,我禁不住颤栗。似乎爱的力量过滤掉或者是滋养了老茧的坚挺部分,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不可谓不神秘神奇,充满梦幻色彩。不但如此,他手法娴熟,力度恰到好处,像极了专业按摩,让我舒服着、享受着、感动着。
多年以后,和父亲偶尔提起这件事,我调侃道:“你是不是学过按摩?真厉害,还挺专业,别种地了,开个按摩店铁定挣钱。”他一愣,显然不记得了。思忖片刻,随口解释了一句:“你做手术前几天,我在隔壁病房看到别人按摩,学了几手。”母亲揭露了他的老底:“就你能,回来还不是在自己腿上偷偷练来练去。”
凝望着父亲的脸,时光的河流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浅者一眼见底,深者状如幽潭,其中隐含了多少悲欢离合、筚路蓝缕和早年丧父的秘密故事呢?这些故事或沉寂,或发酵,或激荡,或澎湃,或怒吼,父亲又是如何把它们镇压下来、安抚下来,做到几十年风轻云淡?也许,风雪雨霜在他脸上踱来踱去,跑来跑去,蹦来蹦去,早已铸就层层老茧,如城墙一样、面具一样,霜侵不惧,风吹不皱。只是脸上的坑坑洼洼,状如鲜血干涸凝成的褐色老年斑,昭示着、证明着曾经或许如今还在继续着他只能一个人默默独自承受的力量。
老茧不是万能,可以阻挡一切,抵御所有。我姑姑去世时,父亲坐在亲姐姐的遗体旁,佝偻着身体,像只沸水里的大虾。他双手捂脸,开始是压抑的小声啜泣,浑身耸动,不久,哭声盈耳,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他引以自傲的老茧被生生撕开,露出柔嫩鲜红的内核。
上次回故乡,正值初冬。拐进村庄,笔直的东西路上空无一人;走到尽头,右拐,是一条南北路,这两条路,是村里的主路。路段中间右侧,横着村里唯一的小商店,门口簇拥着几个老人,围着一拢火,烧烤着陈年旧事。远远看,缭绕狰狞的火焰伸缩着舌头,似乎要把这些老人一一吞噬。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都生活在城里,故乡剩下一群老人,固守着村庄,日复一日,似乎被岁月遗忘。他们像极了村庄生出的老茧,抱着快要散架的旧房、枯树、老街,支撑着、缓慢释放着带有暮色的活力,延续着村庄的生机。这群老人组成的老茧,终将被岁月这把刀剔除干净。而即将新生的茧就是城里二哥这样的人,他曾经对我说:“拾掇拾掇老房,我老了就回老家住。”
这座山里的小村,终将成为这辽阔大地上的一块老茧......
我生活在城里20多年了,已到不惑之年,脸庞双手依旧光洁润泽。不是光阴对我格外眷顾,我的老茧生在心脏。每想一次故乡,想一次故乡的爹娘,甚至想起故乡的一株小草、一只蚂蚁,温暖的、忧伤的溪流就凝聚成、沉淀成一层老茧。老茧越来越厚,心的负累越来越重,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能找到把心上的老茧剔除的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