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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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原阳县)
新米下了锅,那才叫勾魂摄魄!灶膛里的劈柴“噼啪”炸着火星子,大铁锅里“咕嘟咕嘟”翻着水花儿,白白胖胖的米粒儿在水里上下沉浮打滚儿,一股子清甜霸道的新米香,顶得锅盖直蹦跶,院儿里刨食的老母鸡支棱着脖子往灶屋瞅。
这原阳稻米下锅,有个讲究,清水淘三遍,把浮糠淘净,水不能多也不能少。米下了锅,灶膛里的火就得听招呼了。大火催开了锅,“咕嘟嘟”火山爆发似的,蒸汽顶着锅盖直冲屋梁。这时候得赶紧撤柴火,灶眼里留下的小火苗慢悠悠地舔着锅底。水汽渐渐收了神通,锅里只剩下温柔的“咕噜咕噜”声,像是大地深处沉睡的鼾声。米粒儿就在这暖烘烘的温床里,吸足了黄河碱水的地气儿,舒展开身子,悄悄酝酿着那口让人魂牵梦绕的饭魂儿。
最难熬是最后那刻。锅盖缝隙里挤出的白汽变得细弱幽香,锅里的声响也从“咕噜”转为极轻微的“吱吱”——那是米汤熬干,贴着锅壁的米粒儿开始结痂成锅巴的序曲。我性子急,小时候总忍不住想掀开瞧瞧。刚掀个缝儿,后脑勺准保挨我奶奶一巴掌:“急啥?小馋猫!饭魂儿还没坐稳呢!一掀盖,跑了魂儿,饭就夹生了!”我只得咽着唾沫,蹲在灶膛前,眼巴巴瞅着那点暗红的炭火,像瞅着稀世珍宝。带着烟火气的缕缕米香钻进鼻孔,勾得肚子里的馋虫翻江倒海。屋外头,爷爷扛着铁锨从地里回来,带着一身泥土气和汗腥味。他卸下家伙,鼻子使劲吸溜两下,沟壑纵横的脸上就像开了一朵花:“香!有咱原阳的筋骨味了!”
终于熬到奶奶点头。她揭开锅盖的刹那,时间都仿佛顿了一顿。浓郁的、几乎凝成实体的白色蒸汽像朵蘑菇云,“噗”地腾空而起,瞬间将灶屋裹了个严实。眼前白茫茫一片,只闻得那新米饭霸道醇厚的甜香,裹挟着泥土的芬芳、阳光的温度、灶膛柴火的烟火气,劈头盖脸砸过来,砸得人脑袋发晕,心尖儿发颤!
待那云雾稍散,只见锅里的米饭像是黄河滩上一场新雪,蓬松、洁白、盈润。一粒粒米像吸饱了日月精华,晶莹饱满,堆叠出柔和诱人的小山丘。锅壁四周,则悄然贴着一圈厚薄均匀、色泽金黄的锅巴,边缘微微卷翘着,焦香混着米香,勾魂夺魄!
奶奶用锅铲沿着锅边轻轻一铲,“咔嚓”一声脆响,那带着焦痕的锅巴便整块揭了下来。她麻利地盛好两碗暄腾腾、颤巍巍的白米饭,又把那块完整的金黄锅巴“咔吧”掰成几瓣,放在最上面。白饭软糯,锅巴焦脆,一软一硬,一白一金,便是原阳人家饭桌上顶天的美味。
爷爷端起碗,也不就菜,先用筷子尖挑起一小撮白米饭,吹两口气,送进嘴里。他闭着眼,腮帮子缓缓蠕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半晌,睁开眼,浑浊的眸子里闪着光,像是品出了黄河故道千年的沧桑与馈赠。“嗯。”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嘴角沾着米粒,“这才叫饭。有筋骨,嚼着有劲儿!”他说的“劲儿”,是碱地里挣扎出的韧性,是黄河水淬炼过的凝练,是我们原阳人血脉里的那股劲儿。
我迫不及待扒了一大口。米粒在舌齿间温柔地弹跳着,释放出纯粹的、扎实的清甜,一丝一缕,沁入心脾。再咬一口那金黄焦脆的锅巴,“嘎嘣”一声,满口酥香。新米的甜韧,锅巴的焦香,混着碱土地特有的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嘴里谱成舌尖上的交响乐。一碗饭下肚,浑身的筋骨都像是被这温热熨帖了,舒展开来,踏实得如同脚下这片沉默的碱土地。
奶奶看着俺爷俩狼吞虎咽的劲儿,围着灶台抿嘴笑。昏黄的灯光把她忙碌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沉默而温暖。锅灶里余烬未熄,映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也映着锅里剩下的小半锅粥油——那是米汤熬到极致后凝结的精华,稠得能挂住筷子尖儿。她舀起一小勺,吹凉了,喂给门槛边眼巴巴瞅着的小花狗。小狗粉红的舌头一卷,满足地哼哼唧唧。
多少年过去了,电饭煲“嘀嘀”的提示音代替了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超市里包装精美的袋装米代替了自家瓮里的金黄稻谷。可我总觉得,电饭煲里焖出来的饭,总像是少了点“魂儿”,少了那份在等待中煎熬又被巨大满足感瞬间填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念想。
有时深夜加班回家,冰箱里空空如也。撕开一袋真空包装的原阳大米,倒进小小的电饭煲里。按下按钮,听着里面微弱的水沸声,看着指示灯由红跳绿。盖子揭开,饭也是白的,香气也有几分相似,热气腾腾,可当我用筷子挑起米粒送入口中,总觉得软糯有余,却嚼不出那份沉甸甸的“筋骨劲儿”。
少了灶火的淬炼,少了耐心的守候,少了奶奶那声“莫掀盖,饭魂儿还没坐稳!”的呵斥,河池这白米饭,终究是失了那几分黄河滩头赋予的倔强气韵。
想起那碗碱水熬煮、柴火慢煨的原阳大米饭,恍惚间,好像又见到奶奶在雾气里含笑的脸。那碗饭的魂魄,早已沉甸甸地坠在胃里,比时光更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