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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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静文(平原示范区)
小时候,豫北的七月,蝉鸣能把日头吵得更毒。我跟在父亲身后走到村南河沟边,黄土坡上的野草沾着他裤腿上的泥星子。他卷着裤脚,露出小腿肚上蚯蚓似的青筋,手里拎着个破竹篓,竹篾缝里还挂着去年摸鱼时沾的水草。“看好了!”他蹲在水边拨拉浮着的枯树枝,水花溅在他脚背上的晒痕上,“鱼就躲在这底下打盹呢”。
那年是我第一次下河沟里捕鱼。下到水里,伸手去够父亲指的树根时,指尖刚碰到水草就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慌啥?”他把我的手按在水面下,“顺着草根摸,鱼往泥里钻时会带起泡泡。”果然,一团细泡从枯树根下冒出来,他手腕一翻,巴掌大的鲫鱼就甩着尾巴进了竹篓。夕阳把他弯着的背镀成金红色,裤腰上的蓝布腰带松松垮垮着,像田埂上那架拉车的牛绳。
西瓜地在河沟下游的沙岗上。父亲看瓜的窝棚搭在瓜地中央,芦席顶子被晒得发脆。八月下旬的夜里,我缩在窝棚里听风刮过瓜叶的沙沙声,总怕黑影里跳出偷瓜的。“怕啥?”父亲把切开的西瓜往我手里塞,红沙瓤甜得粘手,“你看那月亮,照在瓜上跟撒了银粉。”他蹲在棚口抽烟,烟头明灭间能看见他盯着瓜地的眼睛,像守着自家孩子似的。有次我半夜醒来,见他披着褂子在瓜地里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踩在西瓜上像给瓜盖了层薄被。
十四岁那年给玉米浇水,日头毒得能把地皮烤裂。父亲把水带接在机井上,汗水顺着他脊梁沟往下淌,滴在玉米叶上都冒白气。合上电闸,父亲在桑树下坐下了,树影只够遮半个身子,他把草帽扔给我:“去井边洗把脸,凉快会儿,别晒脱了皮。”我瞅着机井出水口哗哗流的井水,实在受不住,扒光了就蹲进去。冰凉的水刚刚漫过脊背,父亲的吼声就砸过来:“干吗呢!”他几步冲过来把我拎出来,手掌拍在我背上生疼,“井水流的是地底下的寒气,暑天沾了要浸到骨头里!”他把我拉在桑树下,用毛巾擦我身上的水,指尖碰到我皮肤时,比井水还凉。
如今再回家乡,河沟早干成良田,西瓜地也成了高标准农田。父亲的竹篓搁在老屋墙角,篾条间结着蛛网。去年,我带他去新挖的人工湖——凤湖游玩,他蹲在岸边拨拉水草,半天没说话。临走时突然说:“现在的鱼,都不躲树根了。”风吹起他的白头发,像当年瓜地里落的霜。我想起那年在桑树下,他给我擦背时说的话:“人跟鱼一样,得知道啥地儿能躲,啥地儿躲不得。”如今我才懂,他当年拉着我躲开的井水,守着的西瓜地,还有那河沟里的枯树根,都是他用脊梁给我搭的梯,用肩膀给我拉的车,载着我在人生的暑天里,一步步走出了泥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