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荆条花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芭蕉雨声(新乡市)

  老家的村子是静的,木讷的日子悄无声息。它的热情在树梢,在玉米地,在房前屋后恣意绽放的荆条花上。

  从小闻惯了,便觉世上再没有比荆条花香更好闻的了。叶子捻碎了也是香的,清苦,微麻,气息淡淡的。搁不住多,当漫山遍野都是茁壮成长的荆条棵,香透长空的气势便锐不可当。瘦瘠的小山村,因盛夏荆条花开而变得丰满健康。

  隔远了看,石头房屋安然坐于荆条花丛,随坡就势错落布排,童话里的殿堂般庄重。不似人力建造,倒像是荆条那样自然长出来的,千年万载不动摇。院里的人影在绿植间忽隐忽现,很难浮出头来。

  我在这里出生,奔跑追逐着长大。上学路途坎坷,要翻过东坡再下到沟底村庄,那里掩藏着一所校园。每日里披荆斩棘,仍不可避免遭遇针刺扯挂衣裳和扎痛皮肉的事。由此以为,天下没有平坦的路可走。

  祖辈守着这方荆天棘地耕种劳作,练就一身结实的老茧,荆棘早已伤不着他们。至于野蛮草棵的文化意味,不在他们操心的范围。他们只知荆条不是大树却能抗住东西南北风。子孙砍砍挖挖,荆条疙瘩纹丝不动。

  荆和棘是两种植物,即,荆条和酸枣树。庸常的俗物,变成诗文记在书页上,就不俗了。两千多年前的《诗经》就有多处对荆棘的描述。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和煦的南风吹拂着酸枣树的嫩芽,芽头茁壮又繁茂,母亲养儿多辛劳。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楚”也是指我老家的荆条。在杂乱的灌木丛割取高大突出的荆条。后衍生出成语“错薪刈楚”,比喻从同类里选拔优异者。下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心仪的女子要出嫁,我给她的马儿喂饱草料。砍柴析薪的意象,古时多与婚恋嫁娶相关联。

  老家的荆条品种应为黄荆,唇形科牡荆属的一个种,掌状复叶很是清秀。《诗经》言:“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袅娜奔放的荆楚丽姿,恰合我们古老的审美意趣,给人无限想象。衣冠楚楚,衣冠齐楚,成语本义为褒义,形容穿戴讲究、气宇轩昂的人。

  关于荆的词语和故事很多,有一个格外不同,尤其当我爬上房后山坡,坐在坍塌的石头上,总是把脚边的荆条丛当成廉颇“肉袒负荆”的那一捆。

  说到负荆请罪,有人开玩笑说,“黄荆棍炒肉”是小时候常吃的一道菜。原来,就是我们童年都经历过的挨揍场景。纯实木的荆条棍,抽打起来很疼的。我妈打我只用笤帚疙瘩,荆条有别的用处。

  旧时光里,荆条是很中用的东西,枝条稍粗壮一些就被砍去编筐窝篓,当材料使。直到某一日,箩头篓子筐子没人用了,荆条再无烦忧,长成树模样,家院荒芜可趁机超越檐头。

  今年天气干旱,荆条叶卷曲干枯,都以为它将错过花期甚而小命不保。夏末来了一场雨,荆条迅速做出反应,抽枝散叶,孕蕾怒放。近立秋,依然繁花簇簇。好在闰六月,结籽还来得及。

  南风漫漫,赤日炎炎,草木青了黄,黄了青,荆的苒苒柔枝似被一股力量揪着往上长。清寂的淡紫色小花,鲜明蓬勃,一万年面不改色。而我的老家老了,是荆条熬老了房屋和房屋里的人。这种感觉袭来的一霎儿,震得人呆怔怔的,无边的忧伤弥漫周身。

  回家看妈,也看左邻右舍的大娘婶婶,她们耳背了,眼花了,腰也弯了。见我来,依然笑脸如花。三大娘拄着拐棍儿下石阶出院门,转弯,蹚过荆条丛,上台阶来到我家大门外,再上台阶进了当院。我妈高声唤我:“看恁三大娘给你拿啥好吃的了!”是几块刚出锅的韭菜盒,切成三角形,油汪汪的。我当即伸手捏一块塞嘴里。三大娘满脸汗水,笑眯眯望着我。

  我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说好吃好吃,香!搀扶着三大娘下台阶,目送她原路返回的背影。缓慢,稳定,一步是一步。是路在倾斜,在颤抖,整个村庄都轻轻摇晃。

  荆条花有梦,村庄有梦,梦的恍惚与轻盈可抵岁月沉重。

  荆条的枝、叶、花以及种子,各有各的药用价值,老家人不去打听,也无意学习。偶尔把荆花蜜调入清水碗,也只是使平淡光阴在某一刻不再平淡,舌尖留下一段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