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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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新乡市)
乡下人栽苗种瓜,很看重“性格”二字,辣椒便属其中拔尖者。荏弱菜蔬只求苟活,辣椒却从上到下透着一股倔强劲儿:要么不栽它,栽了便得由它做主。
辣椒苗初入土,便显出不同寻常的杀气。籽壳裂开处,嫩芽微微探出,那姿态竟已绷紧着不屈之骨节。待叶子稍稍展开,绿意中便渗出一丝铁青,显出倔强底色。亦不似其它庄稼般合群凑趣,偏要东一株西一株望着刺眼,中间留下许多空档——分明是与随风倒伏的软草划清界限了。
野草们最欺软怕硬,见辣椒苗瘦弱,便趁机上来抢肥争水。辣椒却自有手段,叶脉暗绿处潜藏的辣气,不知不觉便成了它的护身符。农人喷药除草,农药反而先潦倒萎顿了旁株,辣椒反倒愈发精神抖擞。原来百毒不侵就是辣椒天生的傲骨。
盛夏来临,辣椒熟了,性子也愈发锋芒毕露。村口粪蛋爷摘辣椒,手被灼红了,却只咧嘴笑道:“这辣货,毒得很!确实够味儿!”这话不假,辣椒性子刚烈,钻入鼻孔,陡然能呛得人涕泪交流;可若没这般辣性,反倒如放了气的皮球,叫人嫌弃。
收辣椒时节,毒日头底下,种椒人手握辣椒柄,一拧一提,动作干净利索。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脊背脱皮,汗珠子滚进辣气弥漫的空气里,瞬间蒸干了,徒留下皮肤上火燎般的痛。辣味对人身上的伤口毫不留情——汗水浸着辣汁,如同无数针尖扎入皮肉,辣得人龇牙咧嘴。摘椒人“嘶嘶”抽着气,却无人停手,辣即利器,疼也能熬成勋章。
摘下的辣椒须摊开晒透。辣椒晒在房顶竹席上,红彤彤一片透着倔强,死不服软。这日光淬炼出的辣性,一经暴晒,辣气腾空直窜,呛得近处人掩面急走,咳嗽连连。若是谁家院中小娃不知轻重捧了一把辣椒玩耍,辣气附在手上,一抹眼睛,即刻哭喊翻滚起来,那哭声凄厉,倒比辣椒更叫人揪心几分了——辣椒的性格,就是这般霸道狠辣。
村东头老倔头自家辣椒晒干了,便背到村尾酱坊磨粉。石磨底下红色粉末簌簌而下,辣气却像活物一般猛然扑腾开来,窜进鼻息,攮得人喉咙刺痛,眼睛发烫,干咳不休。老倔头却咧嘴笑道:“够味儿!这辣粉,能驱寒祛湿!呛人点怕啥?”说着,指缝里沾了辣椒粉,他竟抬手抹了抹自己红肿的眼角,倒不知是辣出了泪,还是泪被辣呛出来了——那辣粉膏腴的色泽,宛如炽热又冷酷的魂魄。
最是难忘村头粪蛋爷家的朝天椒,细瘦如柴,颜色却红得邪艳。他家的朝天椒串挂在檐下,像一串串小的火焰,毒辣得令人不敢小觑。若有闲汉走近了逗弄撩拨,他便叉腰骂道:“瞎了眼!那是我家朝天椒,性子野着哩,辣死你活该!”——辣椒亦如人,辣得耿直,辣得坦荡,辣得天地间无可欺瞒。
辣椒,悍烈若烈火,刀劈不退,斧砍不倒;偏生又忠贞,该辣时辣到骨子里,该红时红透半边天。小小辣椒,不靠虚张声势,辣性深植于根系脉络。汗水淬辣味,疼痛凝品格——辣得实在。
村东头老倔头熬辣椒酱熬了大半辈子,终也老了。前些日子,他孙媳妇晒椒发了朋友圈,红艳艳的辣椒铺满屋顶筛子,艳得晃眼,配文写道:“俺爷说,辣椒这脾气,人得学着点——顶天立地,活着得有股子辣劲儿!”
那红艳艳的辣椒铺在大筛子上,真似满天星斗染了朱砂,磊落辣意浮荡于空中,竟生生逼退了周遭苟且的闷热与潮气。世人谁不历劫受苦?辣气入骨,那灼人的滋味,呛出的泪水腥咸,终究是生命浓度之证——辣色如血,有热有胆魄;辣味如刃,能劈麻木之壳,能搅醒浑噩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