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上的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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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新乡市)

  院墙角躺着块青石,尺半长,三指厚,原是磨刀的好料。老辈人唤它“咬铁石”。早些年它是光溜的,石面上一层油亮亮的水光,刀刃蹭上去,沙沙响,火星子直往石缝里钻。后来日子太平了,刀斧入库,磨石便闲下来。

  磨石初时还泛着青气,一场雨过,水珠子在石面上打滚,滑溜溜的,石纹里透着活泛的幽光。后来雨少了,磨石被遗忘在墙角,挨着半垛干柴禾,柴禾缝里漏下些草屑枯叶,歪歪斜斜搭在石背上。石头的青气一日淡过一日,像被日头抽干了精血,渐渐泛出灰白。柴垛的影子挪一寸,石头的生气便褪一分。

  再后来,灰白上竟浮起锈斑。起初是针尖大的斑点,躲在石棱的凹缝里,怯生生的。它渐渐胆壮了,蔓延成铜钱大的锈迹,边缘毛茸茸的,晕染着模糊的黄褐色。这锈生得刁钻,不是浮皮潦草地盖着,倒像是生了根,直往石肉里钻。石头的皮壳失了紧密,显出疏松的疲态来,手指甲刮上去,簌簌地掉下些赭石色的粉末。

  老农拾掇柴禾时瞥见它,蹲下来拿烟锅子敲了敲。锈屑扑簌簌震落,露出底下惨白的石骨,声音喑哑沉闷,早没了当年刀刃相激时那清越的“铮铮”声。“废了。”老农吐出一口浓烟,烟气裹着叹息,“石头这东西,离了刀刃,就像人离了筋骨,自个儿先瘫软了。”

  磨石卧得更深,半陷在泥里。过往的鸡爪踏过,留下浅浅的泥印子。蜗牛爬过,拖出黏腻的银痕。雨水泡过,又蒸干,留下一圈圈模糊的白渍,宛如老人腕上褪色的寿斑。石缝里钻出几茎细瘦的野草,开着惨白的花,在风里抖着。磨石彻底成了地衣与尘埃的眠床。

  村里的小子淘气,拾起块顽石砸它。“当”的一声,火星没见着,倒崩下拳头大一块石角!断口处赫然赭红与灰白交杂,像块腐烂的疮痂。小子悻悻走开:“死石头,空长个硬壳子!”

  这磨石的命数,竟真被一块顽石砸醒了。秋收在即,镰刀库底翻出几把老镰,刃口锈结成痂,钝得割不动一根稻草。老农想寻磨石,遍寻不着,目光扫过墙角那堆废物,才又想起它来。

  几人将它刨出,抬到井台边。半桶凉水“哗啦”泼上去,泥污草屑冲走,露出满身狼狈的锈壳。老农蹲着,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石面,摸到那坑洼的锈蚀,眉头拧成疙瘩。他寻来半块破瓦,蘸了水,在石面上死命地刮蹭。刺耳的声响惊飞了井台上的麻雀。瓦片刮过,一道道惨白的石痕露出来,上面沾满了油腻的赭红锈泥,像伤口流出的污血。

  许久,石面方显出些模糊的青气。老农喘口气,将一把锈镰压上去。青石触着冰凉的铁,竟似打了个寒噤。镰刀在石面上推拉,滞涩无比,磨下的不是铁屑,倒是一股股浑浊的铁锈水,沿着石槽缓缓流淌,如同浑浊的泪。

  奇怪的是,磨着磨着,那锈镰的刃口竟渐渐显出一点雪线!锈水冲净处,青石竟也透出些久违的幽光。镰刀与石头,两个被遗弃的钝物,在粗砺的摩擦中彼此唤醒。镰刀越磨越亮,石面也越磨越润。沙沙的磨砺声开始变得沉稳有力,水光重新在石头上流动起来,锈蚀的疮疤被新磨出的石浆覆盖。

  磨石终于又找回了骨头。刀刃在它身上跳跃游走,石头的魂灵在每一次摩擦中震颤、复苏。它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呜咽,将那沉积多年的锈蚀与荒疏,一点点化作滋养锋芒的乳汁。

  老农直起腰,将磨快的镰刀举到眼前。刃口一线寒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石头离了刀是死物,刀离了石头是废铁。想活着,就得互相磨。”手指抚过青石湿润的脊背,上面一道道新旧交织的凹痕,像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墙角空了一块。井台边的青石吞吐着铁与水的歌吟,身上赭红的锈斑正被磨刀水一遍遍冲刷、吞噬。原来事物最怕的不是刀劈斧砍,而是无边无际的闲置与遗忘。锋芒在反复淬炼中愈亮,石头在日夜研磨中愈硬。磨石要流水,人要活儿命——钝刀子割肉,疼的是肉;锈刀子割肉,碎的却是刀子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