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峰(卫辉市)
“剃头啦,剃头的来啦,快来剃头啦”,在偶屋(牛屋)门口的喊声伴随着“铛、铛、铛”的钟声,在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男人们零零散散地向偶屋(牛屋)走去,基本上是每月一次。
剃头的老张,50多岁,是离我们村约六里地村庄的。那时候剃头匠很少,每个村还不足一人,可能是与人们的观念有关,下九流类,总让人感到很自卑,这种手艺很少有人学。据说老张的儿子死活不学剃头,其实那时的剃头也很简单,老人、小孩一律光头,中青年大多是寸头,容易学。但很少有人愿意学,不像现在,什么理发店、美发店比比皆是,一个村庄就有两到三家。过去女人都是在家相互剪头,而现在男女老少都到美发店花上十元、二十元去美发。
我小时候的记忆是小孩子剃头啥都不要,免费。大人剃头一年好像两升麦子、四升玉蜀黍,分两次付清,一次是麦罢,一次是秋罢,那时人们都没有钱,用粮食抵,平常每道街一天,第二天换另一道街。我们村人口多,一待四天左右,如果你当天没剃成,第二天到另外街去找,先哪街后哪街,基本不变。到该收粮食时,老张会带几条布袋,让他儿子拉辆平车跟着,这次有可能一道街待两天。
剃头挑子已在偶屋(牛屋)门口支好了,老张熟练地将剃刀在黑乎乎的剃刀布上来回擦着,一边和人们喷着空。旁边放着一辆平车,上面放着几条布袋,已是农历五月底了,天气热得人们脱了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脊梁。己是麦罢了,人们主动掂着各种盛着小麦的器具,有小篮、布袋等,到现场让老张量。一般人们是不赊账的,因为粮食就在自家里存着。二叔也来了,掂一小面袋,看着明显比别人的少,因为人多,手里的活也不能停,老张就让儿子撑口袋,谁的粮食谁自己量,不愿意量的自己倒进去就行了,一般都不会少。轮到二叔倒粮食了。
“老张,直接倒了,不再量了啊!”二叔说道。
“行,倒吧。”老张头也不抬。
“会叔(二叔小名),量量吧,若多了你不吃亏啦?”几个小辈起哄道。
“量量公平,都不吃亏。”人们嘻嘻哈哈,七嘴八舌跟二叔开着玩笑。
“啥亏不亏的,我不会让老张吃亏,老张也不会让我吃亏。”二叔边说边将粮食倒进布袋,“老张你说,是不是?”
“对、对,我们都是多年的兄弟,不要论太真。”老张边剃头边笑着答道。
大家都知道二叔抠得很,家里孩子多,七个,不隔肩,孩子又小,劳力少,每年都是缺粮户,没有一年粮食能吃到头的,我们家每年至少要拿出200斤粮食支援他家。但二叔不惜力,我们家吃的水基本上都是他挑的。每年分的西瓜,总是拣大的换我们家的小的,他总说他不喜欢吃西瓜,可是我们知道,他是不舍得吃。多年之后说起此事时,二叔还说:那时年轻,喝凉水解渴就行,西瓜吃不吃无所谓的,以后吃的时间长着呢。纯朴的人,朴实的心,更有朴实的语言。
有几次二叔给老张倒粮食时我都在场,看到二叔给的量确实不足,我都感到脸红,认为二叔不该这样,但我是小辈,又是侄亲,我也不好说啥,总不能当大家伙的面儿说我亲二叔给的少吧,但总觉得心里疙里疙瘩。
又过了几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到户,由于二叔家人口多,分的地、树也多,二叔大干一年,粮食取得大丰收,二叔家也天天白面馒头了。
这一天,算起来又到了老张来理发、收粮食的时候了。二叔早上装了满满一布袋小麦,听到剃头吆喝声,用新买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推着粮食来到队上原来的偶屋(牛屋)门口,没看到老张,只看到老张的儿子,脚上穿着一双缝的白孝鞋。一问,才知道老张半月前因病走了。
二叔将这布袋小麦放到老张儿子的车上,掏出一个用白纸订的小本本,对老张儿子说:“孩子,你爹是个好人啊!多少年了,老张一直没跟我计较,每次我给的都是平升(那时用升量时是要上面留尖的),我对不起你爸啊,那时真的很穷,但每一次我都记在这个小本本上。”二叔说着扬扬手上的小本本,密密麻麻记了好多东西。“现在我好点了,我能还我以前欠的账了,但老张却不在了。老张,我对不起你啊!”
二叔流泪了,其他在场的人也都不说话,仿佛时间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