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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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新乡市)
村东头的老柳树,佝偻得像个活腻了的老翁。树皮皲裂如龟背,褐里泛着死灰,浑身上下寻不出一寸平整地方。它斜斜地歪在河沿上,柳条拂着水面,拂了不知多少年月,那水面上便也仿佛落了一层洗不净的绿锈。村里人出入皆打树下过,却极少有人肯驻足望它一眼。这树丑到了极致,笨拙得碍眼,枯桩似的戳在那儿,连麻雀都不屑在它那稀薄的枝叶间筑巢。
我自小便识得它的丑模样。夏日里,村童都在那些笔直粗壮的杨树下嬉闹,独独它这里清冷寂寥。爷爷曾说过,这树命硬得很,挨过枪子儿的。我凑近了去瞧,果然树身凹凸不平,指尖摸上去,糙得割手。
待到年岁渐长,我才从村中老辈人絮叨的言语里,勉强拼凑出这棵树上坑洼的来历。那年,日本人入侵村子,驱赶村民并当场砍杀一村民。当日本人准备杀害第二人时,一名隐藏的士兵从老柳树上纵身跳下,被日本人带走。日本人仍下令向树身扫射,留下累累弹痕。
老柳树身上那累累的坑洼,从此便再未平复。年复一年,树皮扭曲着生长,将那些弹坑紧紧包裹起来,形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瘤状凸起,边缘坚硬锐利,深深嵌入树的骨肉。暴雨冲刷经年,树表的污垢被洗去,那些嵌在树干里的伤疤反而愈加清晰,宛如用钢钎凿刻在记忆深处的符咒。每逢月夜,月光冷冷地爬过那些凹凸,便在河滩上投下扭曲摇晃的影,幽幽的,宛若某种不肯愈合的古老伤口,固执地晾晒着那段光阴。
老柳树兀自伫立在河边,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哑巴证人,披着满身的印记,沉默地对着潺潺流水。那水千年如一日地流着,带走了无数浮萍落叶,却始终未能抚平它躯体上那些沉默的凹坑——那些凹坑不再是简单的疤痕,倒像是嵌入木头里的血书,记载着那个从树冠跃下的身影,记载着那排射向它的枪声。
它丑,丑得粗粝,丑得惊心动魄。它不像寻常树木用年轮记载岁月,而是把一段惨烈的时光,用铁与火的方式,生生烙在了自己的骨头上。这丑陋的烙印,成了它区别于世间万千绿柳的唯一徽记。